#如龙##久阿#《死于日本海》

1.

2018年11月18日,年已八旬的东城会前若头辅佐久濑大作,在稍有些清冷的海风中醒了。海天一片苍茫,灰白的浪涛匍匐着拥上浪滩,迅速地吻了海岸那丑陋、参差的石头嘴唇,又迅速地缩回灰蒙蒙的雾霭里。这阴翳的天气让久濑久违的鼻炎又犯了。有点念想神室町的关东煮,但在这冲绳海边吃不到。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于是他爬了起来,按平日的模式,一板一眼地洗漱、梳头、换上西服——这套西服是曾作别不下十名弟兄的丧服,穿上它,这只垂老的巨兽就充满了沉重、肃杀的气息,好像也即将在海边与自己的作别,这一点叫小弟们很是担忧,远远地像是列兵一样时刻守望,生怕他踩进水中。他们太过专注、甚至可以称为“偏执”的监视,使得久濑觉得,比起怕他溺死,更像是在期待、盼望他落水的瞬间,因为必须“发生什么”,他们才拥有“工作”。否则,他们的枯等甚至“存在”,不就都毫无意义了么?

万幸,久濑确实是为“死”而来。落水的瞬间一定会来,只差迟早。

到来当晚,久濑享用了刺身,梦见自己变成鱼,潜入深底,想抓住某些有着微弱光芒的结晶体般的东西,次晨就被发现从床上掉了下来,躺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于是小弟给他重新安排了房间,大得有点空落落的和室,二十岁按摩女。少女的柔荑让他长期睡眠质量不佳的他早早睡着了,隔天稍微好点,吃到了有着一大坨黑漆漆的好像是从他梦里捞出来的海带做成的杂锦火锅,过后模仿“一般老头”的做法,写了一首关于海带的俳句,一看就是粗人所写,非常恶心,但按他当年的智商和勤奋,理能读上东大,不知怎么就成了流氓,浑浑噩噩。如今在名义上是引退老干部,实质是个等饭的;刚开始几年还有人上门寻仇,现在连隔壁组的小弟也不认识他了。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碰上突发心梗,他在某次老东西聚会中咚的一声倒了,以为要去见阿波野了,被电了一电,居然醒了,胸膛痛得着火,花了大半年才缓过来。那疼痛不同于肉体上的痛感,是被肉痛更短暂的东西,是瞬间的幻觉,梦里出现了某个紫色的花里胡哨的东西,猛地撞击他的心脏。扑通!扑通!!一下、一下、一下的,醒了。

幻觉倏忽消逝……

随后孤身一人的他又变得“活蹦乱跳”。真是好笑,就是年轻时,他也总被说少年老成,如今更老得腰板也弯了,腿也迈不动,年轻人非把勉强能走的他当成是什么老当益壮,他也真不知道说什么。不过和他同龄的干部也差不多死绝了,剩的也与潮流格格不入。上月一位老兄问他:“喂,久濑,你会用智能机么?”

智能机他妈是什么,久濑听他细说,是要恐吓某人,差点想说“我不在行,你问阿波野”,在唇边嗫嚅了两下,又咽回去了,艰难地回忆出一个bp机代码,骂人的,以前可流行了,被对方嘲笑了一通。这两个声音都打颤的老头互相调侃了一通,约好一起去海边吹风,结果约定的日子到了,那傻逼竟傻兮兮地在电话里说:“呵呵,那小子还算识相。敢让我女儿和孙子挤那三畳的破屋,我这就把他脑袋拧了……”叭叭了半天,才心满意足地反问,怎么了久濑,有麻烦了?久濑决定自己出门。

毕竟多一个人,跳海也会变得麻烦不是?

2.

久濑大作,前东城会干部,“拳王”,差点儿一步登天的男人,想要去死。但还没死。他曾有个老朋友。一个……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来定义的人,叫阿波野大树,是个狂妄、充满野心,又善于享乐的男儿,彻头彻尾的昭和黑道,与万事靠拳头解决的久濑不同,热衷于幕后操盘,后来冲出来为另一个狂妄的后辈挡刀,六刀穿体,死了,尸身绽放血花,比那身闪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的亮紫色西服艳丽得多。

他还喜欢阿波野的毛衣,黑色的,裹住那因为年岁而显露筋脉的脖颈;他从未承认,却怎也瞒不过。“看什么哦!想我扒下来给你看么,久濑大哥?”此人只有在无限逼近他、没大没小地挑衅他时,才会称他大哥。于是久濑板着脸把他推开,沉默地走过去,想要假装毫不心动,那些话语却早已盈满他的耳蜗,脑里全是阿波野那黑道特有的、含诨的、带卷舌音笑声,又想起以前,阿波野还没开始模仿所谓黑道大佬的做派,天天赖在他家里到深夜,看无聊的漫才节目,拍着桌子,拔高声音大笑,神气极了。而且,这混帐当年还特别有那什么“竹内力”的韵味,五官清秀,头发卷卷的,是个明星料。就连老爹也私下说,有时看着阿波野——特别是眼睛,真他妈有点骂不下口。

是啊。

久濑木讷地喝酒。老爹肯定不会知道,他有多喜欢那双眼里流动的流光。“喂,久濑!”这个进组没几天、就和他狠狠干了一架的小混帐,腆着被他打肿的帅脸,拍着他的肩膀,与他称兄道弟,全然不知他对此多么心动。那时他们总是在一起。做什么都一起,吃饭,睡觉,甚至洗澡,拉屎,直到终于在酒后做了一件错事,从海边打到海里,又从海里打回旅馆床上,过后尴尬得谁都不好意思见谁,一年后才和好,出生入死,更甚于手足。久濑真从未想过他们的感情会有尽头。直至四十多岁,身边美女如云的阿波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酒后对他说:“久濑啊,我喜欢享受。你看,女人,金钱,多好啊。我喜欢享受。”似乎听明白了但又死心不息的久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等下去打架不?”

“不了。”

“好。”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朝着彼此希望的黑道之路一口气往下走。去冲绳游玩的照片仍在彼此的钱包中——现在也是,久濑一打开就会看到,会想起对方温热的额头、粗鲁地绽露笑意的嘴;嘴唇里面的牙齿,有一颗缺了个角,是打架时磕的,尖尖的,咬穿了他的肩膀、那厚实的血肉之铠,叫他流血了……使他只笨拙的陆龟,快乐地原地打转。因此他不时悄悄把照片取出来看,发现自己比阿波野更沉迷于“享乐”。

阿波野死了。

他在海风中重温了这份悲痛,小弟问他是否想到镇上走走。没事可做的老黑道随口答应,去镇上看演出。节目很精彩,他却始终无法融入,撑到压轴,双腿已经很麻了,准备离场,一起身,发现离自己的席位不远处,有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恰好转过头。当即,这位如磐石般毫无生趣,又如淤红的浆果般腐烂成一团的老黑道,一下子醒了,自内心深处迸发出一股剧烈的悸动——那样颠覆常识的事,竟会发生于这个世界?

他看见了阿波野。无疑,这个少年就是阿波野,约莫六十年前,他已初次见过,不知道记忆磨灭了多少,但很确切记得那突然的惊觉,对他这种感受能力极差、近乎麻木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强烈,太刻骨铭心了。当时,刚从某公司讨债回来的他,在某中学门外坐了会儿,抽了根烟,隔着铁丝网看见里面,有两股不良少年叫嚣着聚头了,不久开始打斗。这些他读书时也经常做。只不过校园里真没谁特别能打,很快就把他这个不打架就永远无法排解焦灼的疯子推向了社会中。他实在想找个能打的和自己干一架。一看到那少年,本能就觉得,这家伙不同!

少年笑了,一拳一拳地带倒对手,自己也吃拳头,却永不倒下,后来久濑知道那是某中学拳击部台柱。一度沉浸在暴力与暴力带来的快乐之中的久濑突然就意识到,这少年完全切中了他的要害,完完全全地让他蹦出了一个从没想过的词:美,脸很美,斑和痘也美,泥和青苔也美,像张开的肉弓似的腿更好。亦即是说,他这新人黑道,被那染血的少年迷惑了,而近六十年后的今天,在演艺馆里重见的少年,再次迷惑了老态龙钟的他,随即又随着人群走动,犹如浪涛般与他远离了。让他想起当年,一切重归平静,为数不多还没倒下的少年之中的阿波野,昂着一张红扑扑的、有些肿起的脸,迎着针刺般的烈日,“啐!”,一口唾沫唾在泥泞里,走了。

只留下他在后方。

    久濑站了起来。小弟们反应了两三秒才赶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们推开,追上了少年的脚步。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如在泥泞,十二月的风寒冻得他如岩浆般即将迸发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他从未曾想过自己竟会追着一个绝不存在于世界的幻影、一个早已逝去的人而奔走,穿过演艺馆、小路、人群,亦不知是要去哪里,但就是追,因为那段记忆实在刻骨铭心了,直至过了好几年,久濑才从麻木中突然感到强烈的痛意——如果阻止他。如果坚持拉他去打拳。如果不那么在意名利。如果不去争夺空地一坪。如果不和阿波野决裂。有好多好多的如果,可他又从未后悔与阿波野决裂,唯独这种从未后悔、从不打算干涉对方的想法,才让他深感悲从心来,就仿佛他们之间早已注定以死告别——包括今天追逐这个少年的幻影亦是。会以幻影逝去、一切重归虚无告结……

正是如此他才有了充满力量地奔跑的理由啊!

他犹如少年一样飞奔。这感觉非常奇妙,因他总是不怎么说话、不怎么主动,也从不要他主动追求,阿波野就有无穷无尽的话题,真的,扯淡的,总之永不会枯竭。他们在三畳的出租屋里盖着破被,谈星辰,谈大雪,谈高远的意志,谈装在塑胶袋里的梦想书。阿波野用那些有趣的故事带他飞越无数有趣的城市,而他即便哪也不去,只消听阿波野扯,便能登上了最高的天守阁,游历了整个日本海;听着阿波野如浪涛般的呼吸,便能在梦中捞出那深海里菱形的针状的雪片状的柱状的结晶。在阿波野的扯淡里,那片美丽的海绝不应是灰色,亦不只有烂熟的海带,因此他亦更不后悔为了追逐那少年的影象而死于这片海。带我离去、带我离去……!这样的叫喊早已藏于这皮肉起褶、浑身干硬的陆龟心底,如今不过是迸发而已。看下他拖着甲壳磕磕绊绊地爬行,人们也会惊讶地喊,啊呀,那只陆龟,是不是急着在海里淹死?

太可笑了。这只陆龟,只要跳进水里,就会发现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生,亦没有死,只有漫长、漫长,无限漫长的等待。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让我一直一直孤独在这里?他甚至有时因这个问题,而憎恨起阿波野。尽管心里很清楚,这根本不是阿波野的问题。

忽然,两个少年停了下来。

他粗喘着看,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海边,而阿波野少年正在招手,呼唤少年的自己过去。他们或许要去游泳。八十好几的久濑,突然就有了取代“自己”的决心,迈开步子,要抢在少年久濑之前,握上少年阿波野的手。这下两个少年都发现了他,使他产生了一种恐惧——自惭形秽的恐惧。少年如此鲜活,他却如此衰败……然而动摇之间阿波野少年却对他张开了手臂。随即,少年的自己不见了,而少年的阿波野让他过去。

他想要过去。他走到了水里。水淹过了他的膝盖,水淹过了他的肚子,水淹没了他的胸膛,水淹没了他的脖子。阿波野少年仍在招呼他过来。他又冷又紧张,他仍抬起腿、趟水。阿波野少年仍在招呼他过去……

“久濑!!”

声音来自身后。他如在梦中,一回头,看到另一个阿波野,在岸滩上,又呼喊了一次,“久濑!”这个声音是那般的有力。他已快要被水淹盖,腥咸的气息不断冲进鼻腔里,他怀着留恋地看向海中的少年,惊讶地发现那笑着呼唤的人竟完全不是阿波野,而是别的露出诡秘笑容的荒魂,倏忽消失了,只留下他的腰上、腿上,紧紧缠绕的好些水藻一样的东西。他再次惊讶于刚才发生的事,只听岸上的阿波野——四十多的、他亲自去作了遗体告别、亲自在焚烧炉的小窗中目睹着被烈火吞没的阿波野,在呼唤他回来,对他说了一句:

“不是现在,久濑。”

3.

    后来,他循着阿波野的声音,从海里爬了回来,在浪滩上休息了近二十分钟,才觉心有余悸,艰难地爬了起来。蹒跚地回到海边公寓的路上他又休息了三次,气喘吁吁,出了一身的汗,又被风吹冷下来,冷得他抖得像树叶一样厉害,因此他顾不得运动完马上洗澡会导致猝死的风险,踉跄着去放了热水。雾气迷漫下阿波野也跟了进来,这个由他想象出来的——至少不可能真实存在的灵体,既不像出现在他恶梦里时一样穿着染血的紫西装,亦不像是裸体,介于一种,他能认得出那就是阿波野,却再无余力看清他的样貌的状态,与他一同走向飞洒的热水,这才使久濑放下心来,明白,纵使天人两隔,与他相知相识数十载的阿波野,从未停止与他相爱。然后他又着急起来,一再想问: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多久才死?

这样的问题,阿波野也答不上来。

但是,隔着温热的水,阿波野亲吻了他干瘪的嘴——看起来只有四十多的阿波野,让老头忐忑起来,晚上仰望着有些霉的天花板,想起很多很多的过去,于是问了一句:现在日本海里还有菱形的晶体吗?

听见阿波野笑了笑,大字仰躺在他的身边,说:“有啊。”

他也笑了,扯着两片像耷拉猪皮的嘴。他知道阿波野扯淡,知道阿波野不可能看过海底,因为阿波野并没有死在海里。也许他自己可以死在海里,亦可以要求小弟在他死后,将他的骨灰撒向大海。那样他就可以去找寻阿波野口中的那些如梦似幻的东西了。

一直沉默的阿波野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咕噜咕噜的浑浊的笑声,说了个烂笑话。“还是别了,也许你会被一股逆风吹散,洒在浪滩上,不知被卷到哪里去。”这个烂笑话让他心动极了,一整个晚上都在前所未有的高兴里。因为,他的身体变轻了,老去的心因阿波野与他的重新亲近而变得像是少年一样轻快。他想再次亲吻阿波野的嘴。

他已充满希冀。

4.

于是,他比之前更加期待死。身在彼岸的阿波野来陪伴他,这使他每天都期待能跟随阿波野迈过那明暗的边界,因此更乐于吃东西,日渐精神起来。一个想死的人竟突然有了胃口,有了精力,简直是不可思议。小弟们都在为他的变化而高兴,讨论,久濑老爹是不是会活到一百岁?

他觉得自己活不到九十岁。于是,在八十九岁的生日前的某一天,不顾小弟作出的“脂肪过量”的提醒,执意吃了一大块和牛,噎住了,医生来时他已经没了气。在他右边的是放声哭吼的小弟,左边是阿波野,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仰躺在地上,漫无边际地想象着美好的东西。经历了窒息时肺部与全身我剧烈疼痛的久濑,渐渐地不痛了,仿佛看到了医生、小弟仍在对他如木偶般的死躯作最后的努力,持续在进行心外压,一个接一个地做,最后十几个小弟全都加入进来。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谁也没有放弃,但他已决心要永远和阿波野一起,抓住了阿波野的手指。

但他忽然看到阿波野坐了起来。

不。

不不不。

他忽然有了恐惧。他从不知道恐惧,因此更失措地收紧指节,想要抓住阿波野,却什么也抓不住,只听见小弟们大叫,“老爹动了!老爹还没死!”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他的手里,好像将有一个初生儿要从他手里分娩出来。他越是抓紧,小弟们叫得越凶,他越是抓不住阿波野,越是着急。最后,随着一下重重的震动,他整个人几乎蹦起来,知道那是电击,接着剧痛复苏了,一下子浸润了他的整个胸廓,他缺血已久的肺,叫他就像是着了火一样,猛地扎醒过来——

“老爹,老爹!!”

小弟的人数比想象中还多,多到甚至把刚才声称他已没救的医生挤了出去。他们争先恐后地搓他的手掌、手臂,让疼痛和温度纷纷回到他的身体,让他再也看不见阿波野本就若有若无的灵体。

啊……

他浑身是汗,重重地咳嗽,吐气。突然,有小弟说,“老爹想说话!快他妈安静下来!”很快地吵吵闹闹的室里只剩下他的喘气。于是久濑艰难地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吐出一句:

“去你妈的……”

随后,在小弟们或惊讶或喜极或不解的小声议论中,像巨兽一样疲惫地发出鼾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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